山水自然与开发有道
王家范教授在第四届敬老崇文论坛上的演讲
思想者小传
王家范 1938年出生,江苏昆山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终身教授,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资深研究员,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长期从事中国通史教学与研究,主攻中国社会经济史(侧重明清江南地区)。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历史通论(增订版)》、《百年颠沛与千年往复》、《史家与史学》、《飘泊航程:历史长河中的明清之旅》、《明清江南地区史研究三十年》(主编)、《大学中国史》(合著)等,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今天这个演讲题目是被一块标语牌诱发而来的。某地开发区高大的标语牌上写着: “既要金山银山,又要绿水青山”,于是引出了下面的一些联想。
一部人类与天地奋斗的历史,既是人类不断改造自然生态的历史,同时也是不断调适自己与自然生态关系的历史。上面这条标语表达的是这样一种尴尬心态:明知有利有弊,却仍希望鱼与熊掌兼得。
假如用历史长时段的经历来比照,这想法比以前学得聪明多了,但不能不说仍然有点过于乐观。人类不应过度自大,更不宜贪求过奢,绝不能以为只怕想不到,不怕办不到。两者兼得,天地人三合,那是一件考验人性之善、多数情况下甚至需要适度克制贪欲的大难事。回头看看我们千年、万年走过的路,就不难体会。
最近20多年来,中国古代生态环境史研究已经成为史学新热点,成果累累。可惜在通俗化方面做得不够,没能跳出学术界小圈子走向大众,对社会产生更广泛的影响。这是史学工作者今后需要努力的方向。这里,我还想发挥另一层意思:生态方面的历史经验包括教训值得记取,但不可能用以直接解决当下的现实难题。在当下的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发展速度之迅猛,是古代中国人从未遇到过的。旧日的经验完全不敷应用,不可能再照搬老套子;恋旧怀古更是多带消极情绪,而历史没有回头的老路可走。
那么,千年、万年的中国生态史,对今日生态文明的建设能起到什么样的积极作用呢?我想,如果我们不只是停留在历史事实层面的陈述上,而能从生态史的通感里总结出一些带有普遍性的道理,抽象出一些有关生态保护的文明意识和思维方法,并借助中国古典哲学以提升认识水平,或可对改进我们目前的工作有更好的启发。
“道法自然”的哲学境界
人类保留着若干祖传的“猴性”,所以需要有“自然法则”这样形而上的东西,如观音菩萨的紧箍咒那般,一直罩在人的头上,提醒人类:善待天地,不得放肆
有些西方人说中国古代没有哲学,不对。
时空有隔。中国人的思考方法与思考路径自然不会尽同于西方人。中国人从来不缺乏对天地人三者之间复杂关系的思考。这突出地反映在 《易经》所构造的八卦几何图形以及象数系统里,恐怕亚里士多德见了也会自叹不如。
《周易》有言,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种认知始于对天地人的现象进行直观的观察,是经验性的。经过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积累和琢磨,连贯的系统化,最后产生了像八卦这样抽象性质的哲学。感性经验不算哲学,但哲学往往产生于透过经验所获取的灵感。用天地人、一阴一阳、三合两对的思维方法,通观万物之性,体会自然和合的奥秘,就由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的哲学思辨进入到了 “道法自然”的境界。这是中国哲学之根,先祖留下的至为珍贵的宝贝。
先祖何以要强调 “道法自然”?我想,他们是从经验里悟得:天地自然生态,因人类生存趋利动机的不断增强,不被改变是不可能的;人类保留着若干祖传的 “猴性” (《老子》对此有集中的批判),所以需要有 “自然法则”这样形而上的东西,如观音菩萨的紧箍咒那般,一直罩在人的头上,提醒人类:善待天地,不得放肆。因为天、地、人三者中,唯有人可能通过自我反思而不断获得进化,多侧面的人性也必须通过不断反思才能逐步改善。
一部 《周易》全讲 “变化之道”。 “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至少到西周,我们已经积累起了比较丰富的有关“变化之道”的经验,有了提升到哲学境界的条件。这种提升主要表述为政治的与人生的哲学,但也有不少涉及自然生态与经济活动的协调,两者又是互相关联的。现在有些人却拿 《周易》来算命,骗一心想升官发财、不病不死的无知之徒的钱。灵不灵?一定不灵。因为这些算命的与被算命的,从来不肯通读、读透 《周易》。能读通的人是不算命的。 “君子不卜”,这话就在 《周易》里头。《周易》的奥妙不是在哪句话上、哪个判断里,而是藏在它们背后的思维方法与思维通则中。
中国历史上三次经济变动
中国历史上第二次经济重大变动是经济重心南移,最终完成于南宋。这一段经历验证了,先祖的哲学预言是不能充耳不闻的: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忧患始终,道不虚行
《周易》曰: “变动以利言,吉凶以情迁”。即 “获利”是历史变迁的动力,而结果的吉凶全在人类自身如何处理,利弊得失尽在其中。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经济重大变动,是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原始先民,因食物资源短缺,走出深山,来到河谷台地,再往下走,在大河流域的平原上开出锄耕农业的一片广阔天地(大约始于距今六七千年前)。
先祖第一次与大河结缘,没有经验,吉凶莫测。古文献中关于洪水为灾以及大禹治水的故事,浓缩了数以几千年计的与自然奋斗的苦难史,走得非常艰苦。从原初田中掘 “井”,演进为开渠疏河、构造沟洫系统,生态环境逐渐理顺。到春秋战国时期迎来了中华农业大吉大盛的时代,最后结出了汉唐盛世,以此傲视全世界。
以种植农作物和饲养家畜为经济主体,借此而颐养天年,这是山林先民不可想象的。生活的质量有了重大的提高,早殇短夭的历史翻过去了。但劳动密集的性质以及对生活水平的不断追求,先天地规定了农地的开垦与人口的生育会不受节制,人地矛盾最终会制约未来的经济与生活质量的改善。当人们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千百年又过去了。
中国历史上第二次经济重大变动是经济重心南移,最终完成于南宋。这一段经历验证了,先祖的哲学预言是不能充耳不闻的:出入以度,外内使知惧。忧患始终,道不虚行。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段经历包含着五味俱全的复杂心情;既是进步,同时也是退步。在汉代尚称落后的南方,从东汉末开始,因大量人口自北方迁移而来,以及水利系统建设上的巨大努力,逐渐跃升为中国农业的先进地区,出现了许多商品经济发达的 “繁华之都”(苏杭甬粤)。与此同时,却伴随着北方农地的大规模退化 (尤以关中、河南为甚)以及农业经济的衰落。中华帝国财政日益依赖于南部半壁江山,成为跛足巨人。
这种衰落,是由社会生态 (战争与内乱)与自然生态 (农垦过度、森林消失以及黄河泛滥改道等破坏因素)相互恶性作用造成的。追究其背后原因,即是在极盛时期出入不知度,贪利无极,贪得无厌,内外不知惧,失却忧患始终之心。对待耕地的状态,可以不算挖苦地说:这一千来年有些地方活像又馋又贪的顽猴,吃一个,丢一个;这一边是开拓,那一边却在退化。于是,报应悄然地用数百上千年的时间消磨,酿成了难堪的生态与经济变局。 “道可道,非常道”。天道无形,但天道的惩罚则是可知可感的。聪明的有所觉悟,及早缩手;愚蠢的不到黄河心不死,后悔总晚。
“变动不居”是历史的一大特征,旧的困难克服了,新的困难又来到。所幸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领土辽阔的大国之一,许多困难都是靠空间上的大转移渡过。周旋余地颇大是我们的优势。在两宋之前,如前所述,北方民众苦于长期战乱,无以为生,从河南一直走到了闽粤山区。这发生在交通不便的古代,能说不是 “奇迹”?待到明清时期,南方最适宜农业的地带垦殖也接近临界点。许多农民或是无地可种 (产权紧张,连租种都非常艰难),或因人口过剩另觅生计,于是又发生了第三次经济大变动。这就是明清时期发生的填湖围田、海滩造田、入山开坡田梯田,以及漂洋过海,开垦东南亚荒地等等经济变迁。不论是湖海滩地,还是崇山峻岭、异国他乡,我们的祖先决不惮于开拓垦荒。后人在怜悯他们命运悲苦的同时,也不能不为他们生命力的顽强感到惊诧。
然而,这一次经济空间上的移动,也付出过不小的代价。自然生态被破坏以至恶化的情况,说来也够辛酸。这里仅举一例。
川鄂陕交界的陕南山区,自明中叶起,大量失地的湖广流民持续移入,直到清道光年间仍未停止,因此成为中国移民运动史上的一个著名个案,至乾嘉年间开发达到鼎盛。在那里,出现了诸如铁厂、木厂、纸厂、炭厂、木耳厂等规模不小的手工工场。其繁荣程度曾经让我的一个朋友惊叹不已,遂发声道:“在当时的中国,连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三角洲也没有这样巨大的手工工场,而这种先进的生产方式却在落后的陕南发生了,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二三十年过去了,没有人出面打开过这个问号。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这种 “萌芽”夭折得太快。相反,近20年来,关于这个地区因开发过度而导致生态环境恶化的研究成果,就我所知的已不下六七篇。这些论文引用当时官吏考察记载以及所存众多地方碑刻,深入研究并复原了这个地区因过度开发而引起的生态灾变——
数以几十万计的移民大批涌入。他们都采取砍伐树木、刀耕火种的粗放开荒方式,种植燕麦、苞谷一类,搭棚而居,因此亦被称之为 “棚民”。种植采集仅能苟活,就 “靠山吃山”,于是木厂、纸厂、炭厂、木耳厂、铁厂竞起,一时红红火火。史载 “炭厂有树木之处皆有之。其木不必大,山民于砍伐老林后,蓄禁六七年,树长至八九寸围,即可作炭……冬春之间,藉烧炭贩炭营生者数千人。”这些手工工场经营的结果是,“山林树木,恣意砍伐,忝然无忌。老林开空,以致古木荡然无存。”一处砍光,别处再砍。数十至百年,彻底破坏了山区原有植被,导致水土严重流失。每逢大雨之时,山水陡涨,水势奔腾,沙石冲压地亩,漫溢田庄。昔日青山绿水,几成童山浊溪。林木的过量砍伐,还破坏了食物链与森林系统的生态平衡,动植物种类遽然退化、减少乃至灭绝。山穷地薄之后,移民则不得不迁徙他处, “形似飞蝗”地辗转于山区,最后出现了愈穷愈开、愈开愈穷的大范围生态恶性循环。可叹的是,这种情况在明清各地山区的开发中几乎带有普遍性,并非个别现象。
善待山水,适度开发
开发有道的关键,就在“出入以度”四个字上。所谓“度”,表面看好像是“数”或大或小的技术问题,骨子里却是文明意识和思维方法问题
现在,发展要讲谐调,社会要讲和合。以《周易》为根底的中国古典思维方法,讲求二二相对,但更讲相交相合,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八卦中乾与坤、坎与离两对卦具有解释生命现象的象征意义。天地乾坤相合而为大自然,人秉天地之气,坎 (肾)离 (心)相交合而为“生人” (具有生命体征的活人)。心火由上而下,肾精由下而上,水火相交相合,此称 “相济 (既济)”,人体健康,元气充沛。无论心过弱火过旺,或火过弱心过旺,直到肾水熄了心火,或心火灭了肾水,均称 “(生命)未济”,萎靡不振,恹恹有疾,久病不治则死。故 《周易》曰: “水火合则生,水火离则病,水火绝则死。”你看,中医多用心肾互济互补的辨证方法治疗这类元气衰弱引起的疾病。然而,有些西医比较死板,往往心病治心、肾病治肾,岂知强心则伤肾,激肾则害心,心肾俱损,救人变成了无意识杀人,岂不哀哉?
犹如乾与坤、离与坎,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发展与守成,这一对对的概念,若用中国古典思维的通则去考量,决不会像现在那样,认了一条就得丢掉另一条, “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器”。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如果天下人都只认现代化才是好东西,那这 “现代化”也会由善变成恶。西方人吃亏后有所觉悟,把它叫 “现代病”,为了救弊,发明了一个新名词叫 “后现代”;同理,与城市化对应的也还有 “城市病”,又另起了一个新名词叫 “后城市化”。中国的古典思维比这高明,我们从来都讲相互交融和合,什么东西都要适度发展,相互呼应,过犹不及。
如果以 “水火相济”的通则比照城市 “生命”,电气能源汽车空调为 “火”,河流湖泊绿地湿地为 “水”。今年的苦夏,考验上海的 “水火既济”尚在生命可容忍的范围之内;但追究稍远,周边环境 (长三角)城市化形成的 “热岛”范围极大,如无 “变通”之法, “火气”越来越旺,或会像王小二过年一般,一年不如一年。
近来我跑过长三角的一些县 (现在都称市),惊诧的是圈地之风仍然很盛。一圈一大片,忙着填河、拆房、拔树、扒土,滴水不留,寸土无绿。奢望着让所有的空地变成金砖,却不忧虑绝了生命绿色之源。值得欣慰的是,上海决心保留崇明岛这样的绿色宝地不受侵染。这次又看到在芦潮港的改造中,渔业、林业、蔬果为主的农业都兼顾到了,处处见绿。这说明只要有 “水火相济”的意识,办法还是有的。
当读到 “昔日青山绿水,几成童山浊溪”,禁不住唏嘘长叹:山水给了我们恩泽,何以我们不能善待山水?我同意有些研究者所指出的,在描述这类生态事故时,不应产生错觉,似乎经济开发与环境恶化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开发不是罪过,问题在于是良性开发还是恶性开发。开发有道的关键,就在 “出入以度”四个字上。所谓 “度”,表面看好像是 “数”或大或小的技术问题,骨子里却是文明意识和思维方法问题。 《周易》曰: “与时而消息,不极于亢,而善其终”。也就是说,只有准确把握好 “度”,方可成事,有始有终。何谓 “亢”? “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亢者直,进而不知退,极穷而悔也。”换上今日的用语,就是说:如果敢于蔑视 “与时而消息”的种种预警,过度开发,必致穷极而悔,殃及子孙后代,岂可不慎乎?
行文至此,不禁联想当下,恕我说点杞人之忧。这二三十年里,上海城市化带来的经济效能与生活变化,一年一个样,十年大变样。这是我们都亲身体验到的。然而,有时也会叫人想起:像上海这样的特大城市,人口容量、汽车总量、建筑密度与高度,应不应该有个上限,是否需要有个“适度”的概念?最近看到市府召开专家会,给出了上海人口容量总数的限度,这很好。那么,汽车总量的限度呢?得谋个法子,未雨绸缪,不要像有的城市闹得汽车比人走得慢。
“日中则移,月盈则亏,物盛必衰”。这个思维通则贯穿于整部 《周易》之中。像这样的思维方法,我觉得对于城市化进程中的规划与管理应有所启示。至少应有这样的忧患意识,从而对可能产生的城市化生态灾变做出必要的预判和防备。
(《解放日报》日期:2013年10月12日;版次:7;演讲日期: 2013年9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