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归来
“那个下午,我们一直在狂奔。”
挤了七八十人的华师大老校区理科大楼的会议室,显得十分促狭。本场主持人,微胖的华师大哲学系系主任郁振华教授一上来就把在场的所有人带到了约30年前的一个青春画面。1985年秋,李泽厚先生也来到师大,当时还是本科生的郁振华教授和他的同学们,兴奋地赶去讲座现场,可是已经人满为患,主办者只好临时将会场转移至科学会堂。然而,人又迅速挤得水泄不通,只好再次移至大礼堂。
李泽厚先生曾经盛极一时。
他未足“而立”,因美学论战而一夜成名。他的积淀为很多人津津乐道。从北大毕业后,李泽厚进入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随即参与了“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美学大讨论,论战对手是美学领域已经声名显赫的朱光潜、蔡仪等先生。李泽厚以重实践、尚“人化”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观卓然成家,并开创了中国美学的一大派别:实践美学。彼时,他才20多岁。在美学挂帅的上世纪80年代,他当仁不让地成为青年学子的“精神教父”。他不断拓展其学术论域,促引思想界在启蒙的路径上艰辛前行。1988年,法国国际哲学院无记名投票,选举3位当代杰出哲学家,李泽厚当选。
90年代,历史将他抛到了大洋彼岸落基山下。客居异域,文章继续惊海内。李泽厚又出版了《论语今读》、《世纪新梦》、《美学三书》等著作,对中国未来的社会建构给予沉甸甸的人文关怀。
2010年2月,美国最权威的世界性古今文艺理论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第二版,收录了李泽厚《美学四讲》“艺术”篇中的第二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这套文集由柏拉图的论著选起,一直到当代。李泽厚是进入这套一直由西方理论家统治的文论选的第一位中国学人。
本世纪,中国真正开始踏进现代社会,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精神多元化的背景下,如何走出一条真正属于中国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即使只是纸上苍生,李泽厚一刻也未停止思索。“既反对盲目地全盘西化,又反对盲目地对抗现代化”的李泽厚先生提出了“新一轮儒法互用”、“和谐高于正义”、“道德二分”、“情本体”等一系列伦理学的根本问题,尤其是面对种种后现代思潮提出的“情本体”具有极大的前瞻性与世界性,是“以中国的传统为基础来看世界”,是“人类视角,中国眼光”。
少年成名的李泽厚,从来不乏批评者和反对者。他曾同时受到老年学者、青年学者的两面夹击,一责之以自由,一责之以保守。他的书骂的人也非常多,被正统马克思主义者骂,也被搞民运的骂。他一直被模仿,但尚未被超越。北大钱理群教授说:“我们不是超越李泽厚,我们要达到他的水平,我觉得这可能是当下中国知识界思想界很迫切的问题”。清华大学国学院陈来教授则说:“对于李泽厚来讲,他的思想不仅是美学的、思想史的,更是哲学的、艺术的。”甚至还有评价说他“比哈贝马斯还了不起”……
李泽厚强大的哲学之心是分叉却不分散的。他仿佛一棵扶摇直上的参天大树,巨木主干挺拔,又旁逸斜出,枝繁叶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讲来讲去,仍是那些基本观念,像是一个同心圈在继续扩展而已”。这个圆心是“历史的积淀”,在他的本体论中,“历史本体”是最根本的。
他的第一个博士生赵士林反复强调,李泽厚是在难以出现思想家的时代出现的思想家。李泽厚没有过时。
“公正”或“正义”永远是争论的中心
“美学家是不成立的,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美学家。”几年前接受记者采访时,李泽厚这样说。他同意海德格尔的观点,愿意做思想者(thinker)。国内很多人还在美学理论中留恋他的学说,其实,只有与之亦师亦友、同在异乡的刘再复先生最知他。一次,刘再复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演讲中说:“李泽厚认为他的伦理哲学比美学更重要,但是国内对他的伦理哲学几乎毫无所知。”这点,从李泽厚的《伦理学纲要》序言中也可以看出:“虽然挂一漏万,但自以为甚为重要”,“钩元提要,别见洞天,旨意深淳,自称一统,亦不遑多让。”
人类社会发展史从价值角度说,就是人类不断追求社会公正的过程。有关“公正”、“正义”的伦理思索,可以上溯至古希腊德性论公正思想、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公正思想、近代功利主义和道义论公正思想、现代以罗尔斯为代表的权利平等思想等多个阶段。“公正”、“正义”也是李泽厚要回应桑德尔的一个重要方面。
李泽厚很重视康德。康德认为狭义的伦理道德法则决定人们意志的内容,而正义法则则是人们自由意志选择行为的外在表现。道德法则是无条件的绝对命令,对于我们所有的人有普遍的约束力,而正义法则则是一种外在行为表现,“外在地这样去行动,你自己意志的自由运用,根据一条普遍的法则,能与所有其他人的意志并存”。康德视正义为一种普遍的法则,并把正义与强制联系在一起。在《回应桑德尔及其他》一书中,李泽厚高度评价了康德“人是目的”的原则:“Kant把本是近代资本社会时代的观念意识提升为绝对律令,为现代自由主义提供了最为崇高的理论基础,将‘整体应为个体而存在’这一现代人权宣言最突出最鲜明地揭示出来,而颠覆了整个过往的历史。”“Sandel准确地瞄准Kant进行射击,也不能不保持着高度的尊敬。”康德的“人是目的”与“普遍立法”和“自由意志”,“从内外即人性和人文两个方面树立起‘大写的人’”。
在社会发展迅速、矛盾突出和社会大幅度变革的当代,不正义现象并没有因经济的繁荣迎刃而解,反而愈加突出,成为社会冲突层出不穷的一个根源。出于对现实社会的强烈关怀,美国哈佛大学教授约翰•罗尔斯介入正义问题的争论……
然而,罗尔斯的《正义论》却遭到了他后起的同事迈克尔•桑德尔的无情批判,后者因此而年纪轻轻便名声乍起。1982年,桑德尔借《自由主义与政治的局限》一书对当红政治哲学家约翰•罗尔斯的代表作《正义论》进行了严厉批评。
这位当代西方社群主义最著名的理论代表人物,是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讲席教授”之一,也是中国学界和媒体热捧的对象。他的主要学术代表作《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1982年)、《自由主义及其批评者》(1984年)、《民主及其不足》(1996年)、《公共哲学》(2005年)、《反完美案例——基因工程时代的伦理学》(2007年)等,几乎都有中译本,2007年以来,他数次来到国内著名学府做万人空巷的演讲。……
一堂精彩的研讨课
第一次研讨,济济一堂。听说因为会场小,隔壁还有160余位只能通过观看现场视频旁听课程的哲学爱好者。课程开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风雨相伴的夫人,是否安坐。
经过20多个小时的飞行,他还没有完全倒过来时差。已逾八十的他刚到上海,就去看了两次急诊,身体状况十分不好。因为前夜服用了安眠药才得以入眠。研讨开始前,他担心自己的思路与反应会慢。
殊不知,他那略带湖南口音的开场白完全是一种谦辞。他言语简净,思路敏锐。
第一个问题,《Justice》翻译成“公正”好还是“正义”好?这似乎是一个热身的问题,大家谨慎地试着回应这位花白头发的长者。在几位年轻人的回答之后,李泽厚说他倾向于用“公正”而不是“正义”,“因为公正情感性多一点”,这与他提倡“情理结构”有关。
自第二个问题“我和桑德尔到底有什么相同的地方?”起,现场气氛才有一丝缓和。虽然他笑言除了岁数大之外没有任何优势,这次研讨是一个平等的对话,但是越短促的语言有时却越具有千钧之力,无形的气场压向在坐的学子与学者们,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有效地调动起来。随着桑德尔书中那个著名的牺牲一个胖子而挽救五个人案例讨论的展开,研讨渐进高潮。
“如果是你,会不会推那个胖子”?他目光逡巡,接连追问几位年轻学人,看着他们略显紧张的脸,微微笑。这个充满无数答案的问题果然引出各种各样的答案,学人们开始激烈论辩……
有一天,时间会开口说话
在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的时代,思想者李泽厚何其珍贵!
无论是思想创建、学术论证独特的进路,还是独辟蹊径创立学派引领社会的能力,李泽厚无一缺失,“他实在是中国屈指可数的原创型思想家,既熟知西学,又与本土资源、精神有内在联系。十数本著作数十个概念,几乎可以自成系统,囊括人一生所要面对的问题:如何认识、如何审美、如何安身立命。”(《八十李泽厚 寂寞的先知》,《南都人物周刊》,2010)任剑涛教授批评桑德尔的同时,希望我们的学者“在进行对话的基础上,彻底作别尾随西方学者的现状,开辟汉语道德-政治哲学独立思考之局,并进行切合中国现代转轨经验进行思想创造的作用。”(任剑涛《我们该如何做是好:论桑德尔的<公正>》《天府新论》,2013.5)李泽厚所思所做,不正是如此吗?
冯友兰先生曾送给李泽厚一副对联:“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他要以儒家的东西解决海德格尔问题,至少他的目的是这样的。儒家讲情,主张从具体的日常生活中获得生命感。这也是他的“吃饭哲学”。勇于对流俗之见进行质疑和挑战,对当下经验进行超越的他用马克思阐释康德,建立“主体性实践哲学”,后用“中国传统来融化马克思、康德”、“以孔老夫子来消化Kant、Marx和Heidegger”,即用根源于“巫史传统”文化思想来扩充与发展他的“主体性实践哲学”,最终形成了他的“美学作为第一哲学”的哲学问题与哲学视角。他的“高扬主体性的历史本体论的伦理学”,“总的来说,就是在中国传统情本体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哲学视角下,从‘人之所以为人’出发,将道德、伦理作内外二分,将道德作宗教性与社会性二分,人性作能力、情感、观念三分,提出‘共同人性’、‘新一轮儒法互用’等来讨论伦理学的一些根本问题。”(李泽厚《伦理学纲要》,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1-2)
李泽厚虽然身在异国,时感孤独,但是很多时候这种孤独、疏离让他更清醒。他并不只是生活在精神世界和内心生活之中,他总是体察社会生活的脉动,关注着遥远的故乡,不断追索中国如何走出一条自己的现代化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