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以桑德尔的方式回应桑德尔

发布日期: 2014-06-09   作者: 孙行之  浏览次数: 12
  [ 对于道德上的“进步”,李泽厚并没有给出明确看法。他只是说:“两千年前,就有古人说‘人心不古’。一切精神都建筑在物质基础之上。” ]   哲学是什么?这是84岁的哲学家李泽厚与另三位哲学家童世骏、杨国荣、陈嘉映谈论的话题。5月21日的这一场,是李泽厚此番在华东师范大学五常系列活动的最后一场,也是第一次向公众开放。前四场学术活动的主题围绕着“道德、伦理与人性”和“市场与道德及两德论问题”,均与李泽厚最近出版的新书《回应桑德尔及其他》相关。   对谈开始前40分钟,《第一财经日报》记者来到华师大学术报告厅时,现场已经人满为患,一拨拨学生仍源源不断地涌入。讲座开始之前,地上也坐满听众,仍有人在报告厅外好奇地张望。   李泽厚一边要求工作人员允许被拦在门外的学生进场,一边笑着说:“也许有些人就是想过来看看‘猴子表演’。我让你们进来,也让你们出去,对我一点影响都没有。”之后近两个小时的对谈中,李泽厚兴味盎然,思维敏捷程度与其他中年哲学家相比毫不逊色。他偶尔插科打诨,活跃气氛,如他所说:“这不是演讲,也没有义务答辩。”所做的只是和其他哲学家一起将各自的思考过程展现在听众面前。   整整30年前,同样是在华东师大,李泽厚的讲座如今天一样热闹爆棚。此次担任对谈主持的华师大哲学系教授郁振华,当年还是大一的学生。彼时,李泽厚声誉正隆。他在上世纪50年代的美学论争中声名鹊起,70年代末起开始出版《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思想史论》、《美的历程》。在当时的文化热中,李泽厚被很多人尊为“思想的启蒙老师”。   郁振华感慨:“前面的四次讲演、今天的对谈,社会各界年轻人的这样一种热情,差不多就是给李泽厚先生很好的肯定。” 情与理   此次,李泽厚更像是一个提问者。他“不演讲、不答辩”,称自己“欢迎诘难和批评”。交流开始前,校方规定:“所有听课者身份、地域不限,但必须事先细读桑德尔的《公正》、李泽厚的《伦理学纲要》和《伦理学答问补》。”在与此番系列活动密切相关的《回应桑德尔及其他》一书中,李泽厚首先表示出对社群主义哲学家桑德尔的欣赏。“我欣赏  它彻底避开了学院语言,深入浅出地触及要害,虽然在理论上并无原创。”这也解释了桑德尔的公正课能够在两年前如此受到大众青睐的原因。   但他同时也指出自己对社群主义的看法:“简而言之,认为社群主义是具有长久自由主义传统的发达国家的产物,有参考借鉴价值,但直接搬用,危险甚大。”   之所以将桑德尔作为学术“假想敌”,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各自的社会面临着同一个问题:市场经济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也带了伦理失序,道德被金钱绑架。桑德尔尖锐地提出了这些问题,并用他的“理性”找到了一个被称为“共同善”的解决方式。而李泽厚回应这个问题所用的则是另一套概念工具。他用根植于中国哲学的“情理结构”剖析这些问题,提出了“和谐高于正义”的观点。   在他看来,“理性”不能替代“情——理”,逻辑、语法不能等同于心理。桑德尔的问题正在于:分析止步于理性。李泽厚则认为根植于中国哲学的“情理结构”更适于解释中国的问题。“今天的市场经济打开了本能欲望的魔盒,有效地、充分地满足并制造出人的各种欲望,以至于物欲横流。光用理性原则和道德律令,不讲情理结构,不能解决问题。”李泽厚在《回应桑德尔及其他》中这样说。   譬如,李泽厚在第一堂公开课中选择了桑德尔《公正》课上的经典案例:“一辆失控的火车面前有两条轨道,一条上站着一个胖子,另一条上站着五个人,你选择牺牲哪一方?”对于这样的道德困境,李泽厚的分析是:作为旁观者,选择牺牲谁不是他的义务。而如果司机为了救其他五个人去牺牲另一个人,也许是出于职业道德。但换一种情况,如果这一个人是司机的亲人,又该如何?或许,司机的选择就会不同。不能用抽象原则处理具体事情,而是要从具体的社会、历史、人情环境中去分析一个人的选择。所以,他在西方的伦理学之外加上了“情”的因素,这是他与桑德尔的不同之处。 “吃饭哲学”   李泽厚的最后一场活动是一场即兴对谈。哲学思考的锋芒在哲学家之间来回跳跃,主线则是“何为哲学”。   李泽厚反对“只谈论精神的哲学才是更高级的哲学”。这就牵涉到他的“吃饭哲学”。这个命题早在李泽厚1979年出版第一部著作《批判哲学的批判》时就已经提出,至今,他依然坚持:“再高明的人也得吃饭,但人吃饭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作为一个种类,能够成为万物之灵首先是掌握了工具。”李泽厚说,他“特别不欣赏的是只讲精神的哲学。不认为那种哲学才是高明的”。而事实上,谁都离不开“吃饭”。   在新书中,李泽厚对“吃饭哲学”做了这样的阐释:“其实,‘人活着’不只是事实判断,而且也是价值判断。在这里,‘是’和‘应该’是同一的。人活着,而且是历史地活在一个群体中,这就是我的唯物论和唯物史观,也是我的伦理学的基础和出发点。”   李泽厚重申“吃饭哲学”,也肯定了“进步”的存在。他说:“进步是什么?首先是物质生活的进步。”李泽厚谈起自己下放时的经历:“那时候,在铁道边劳动,看到火车每天在身边跑来跑去,就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坐火车回到北京。”他认为,现在一切物质的充裕可以视为一种进步。   而对于道德上的“进步”,李泽厚则并没有给出明确看法。他只是说:“两千年前,就有古人说‘人心不古’。一切精神都建筑在物质基础之上。有人认为,‘吃饭哲学’太庸俗了吧?但我偏偏讲这个,我不认为只讲精神的东西才算哲学。”   华师大哲学系主任郁振华在对谈中说:“我个人觉得,讲吃饭哲学的人是有良心的人。”对于李泽厚来说,这种哲学思考其实也带着他早年经历的烙印。李泽厚幼时经历家道中落,青年时光中的一大部分则在下放劳动中度过。1992年以后,他客居美国,每年都花上一段时间回到中国居住。而他的关切也始终没有离开中国。   30多年过去,李泽厚曾经的一些看法已经因为融入了人们的精神血脉而逐渐成为“常识”。时代的兴奋点早已不似上世纪80年代那样由文化带动。但李泽厚依然以他的原创哲学思考,从中国历史和现状出发与风靡世界的西方哲学家进行着对话。   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哲学并不要求人们信仰它的结论,而只要求检验疑团。”不论是他,还是美国的桑德尔,他们都用自己的思辨激发他人的思考,但从未给出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