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厚在5月9日公开课上 《回应桑德尔及其他》,李泽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著名学者李泽厚身居海外,暌违国内学术界二十多年,5月8日现身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开设伦理学公开课,引起广泛关注。此次公开课以李泽厚的新著《回应桑德尔及其他》及《伦理学纲要》、《伦理学答问补》等为讨论对象。 在上个世纪80年代,李泽厚的著作曾经在大陆学界风靡一时,他关于哲学、美学、社会历史及其思想的系列理论阐述,别出心裁,令人大开眼界,颇具启发意义。他提出的“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命题,让人们对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激发了知识分子对启蒙的责任担当。 归来的李泽厚会讲些什么?他的学术思想有什么样的变化?他对于当下现实会作怎样的批判? 答问摘要 第一堂讨论课,李泽厚准备了十个问题。包括:为什么我的新书大陆版中将桑德尔的新书译作《公正》,而非香港版中的《正义》?出自杰克•伦敦小说的运鸡蛋的故事,火车杀一人或五人?因为时间关系,他准备的“天赋人权”问题、“代孕问题”、“先养90岁父亲还是10个饥饿濒临死亡的孩子”等问题,都来不及展开讨论。 A、运鸡蛋的故事 这是出自杰克•伦敦小说的一个故事:一个白人雇了一个黑人和他一起运鸡蛋到远方,因那地方鸡蛋少,运到后可以发大财。但运途上极其艰苦。这个白人雇主能吃苦耐劳,勤奋节俭,甚至可以说艰苦卓绝。可是这个黑人却完全相反:消极怠工,好吃懒做,觉得吃这样的苦去赚这钱实在不值得。最后,鸡蛋运到了,却因时间过长全臭了。白人只好自杀。 这个故事里,白人有看不起黑人和贪婪的一面,但他运鸡蛋错了么?黑人对么? 李泽厚:白人吃苦耐劳,发辛苦财没有错,发展是硬道理。黑人就一定错么?赚钱不就是为了不吃苦么?两个人都没有错,但是这两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是“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也就是说,历史与人生、历史与感情、历史与伦理的关系。二者固然有相一致的时候,但也常常是相悖的。就是双重正确中的矛盾。 B、火车杀一人或五人 这是哲学领域经常出现的一个故事:在铁道上绑了五个人,火车处于失控状态,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火车就会把五个人撞死。现在有一个大胖子站在你旁边,你一推他,那五个人就得救了,而火车会把大胖子撞死。但你自己跳下去没有用,你太瘦小,那五个人还会撞死。你们怎么看这个问题?这个例子里,可不可能得出一点带有普遍性的结论? 李泽厚:在这个问题里,一个人作为旁观者和作为司机,需要遵守的道德并不相同。我们先要搞清楚,司机的职业道德里,有没有这样一条:在面对多数人和少数人的生命安全时,可以牺牲少数人来成全多数人?一个人作为旁观者,秩序遵守一般的道德,推胖子那就是杀人,不推的话,作为旁观者本来就没有这个义务和责任来做出选择。但司机不同,他需要减少死伤。 但是这里还可以有更复杂的情况讨论,比如那里面有司机的亲人,那怎么办。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大义灭亲,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所以要根据不同的情节作出判断。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这个帮助科学家造出了原子弹。但是直接拿过去是造不出原子弹的,这中间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因为一个抽象的原则就得出一样的结论,要在历史的条件下具体讨论。 C、1884年海难食人案 1884年5月19日,“木犀草”号从南安普敦启程驶向悉尼,发生海难后,船上四人一起上了救生艇在海上漂流。由于没有水和食物,四人讨论抽签决定吃掉其中一人保全其余三人。几天讨论后,达德利(船长)和史蒂芬斯杀死了已经生病陷入意识混乱状态的帕克,另一人布鲁克斯没有参与之前的讨论,并且声称他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而达德利却坚持认为布鲁克斯当时表示了赞同。这个人吃人的案件,怎么看待? 李泽厚:天赋人权,人生而平等。这里我们还可以讨论一下,“天”是什么,西方有宗教权,但是中国没有这个。我讲“情理结合”,情本身是有价值的。一开头我为什么把“正义”改成“公正”?因为正义带有感情色彩。 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思考,中国和西方,真正的不同在哪里。我们能否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的道路。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就讲过,中国应该走一条自己的路。这么多年我去了世界很多地方,看了埃及、印度、玛雅文化等等各种古老文化,很多老外问我,中国人都不信上帝,中华文明为什么可以持续这么久?西方一直是思辨的智慧,中国是生存的智慧。 西方讲求思辨的智慧,中国讲求生存的智慧。伦理学是中国哲学最主要的部分,这方面,我们的下一代和再下一代,能不能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这是很有意思的问题。接下来我还会讲到女性哲学、关爱哲学,这在西方很时髦,有人说以前的哲学都是男性哲学,讲求独立、原则思维。而关爱哲学讲求相互依存,责任,就像妈妈对孩子的感情。最后就是道德。我把伦理和道德做了一个区分,我认为道德行为所表现出来你的道德心理状况。讨论道德心理,会牵涉到人性问题,这里又涉及你所接受的文化造成的心理影响。
李泽厚的第一课:
讨论重点在“人性”
半个多世纪:
从年轻气盛到“很狼狈”
“大家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产普遍规律。”这是李泽厚公开课的开场白。
他很认真地解释自己因为身体原因状态不佳。“我前天坐飞机回来,14个小时,到现在时差还没倒过来,反应比较慢。而且,昨天我两次去急诊,因为前列腺肥大,医生给装了尿袋,并且要我保留一个礼拜。我一定要去掉,带着尿袋怎么到学校来?很狼狈。”
这位曾在1956年的美学争论中,以《论美感、美和艺术》一文横空出世,批评当时鼎鼎大名的美学家朱光潜和蔡仪的年轻气盛的哲学家,此刻毫不避讳地当着年轻人面侃侃而谈“前列腺”,情境怪诞而又真实。1970年代及之后,他的《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中国思想史三论”等著作,从哲学、美学到思想史,横跨多个领域,每一次都能把握住思想文化的历史脉搏,引领学术界关注新的重点。
“我很多年没有进大学,这次安排了几次课程,其实从无到有,一共经历了4年多。最早是2009年,答应了杨国荣教授,说来华师大讲讲课,后来2010年、2011年、2012年,他们又邀请过我。四年多了,我看一些材料说,三分之一的人过了85岁,会得老年痴呆症。我现在84岁,也许明年就会得了。以前过目不忘,现在我过目即忘。所以今年不来,也许明年到85岁就来不了了。”他自我调侃。
“桑德尔式”讨论:
每次只限十多个人参加
李泽厚此次带来了“桑德尔式”讨论这种对国内高校来说比较新的教学方法,这可能也是他自1992年出国在国外教学之后,第一次带来新的教学方法。在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公正”课上,桑德尔与在场学生以对话的形式展开关于“公正”问题的讨论。李泽厚甚至提出,这次回来的教学讨论,每次只限十多个人参加,小范围交流意见。
但李泽厚来讲学的消息传出后,华东师范大学的相关联系电话在短短的时间里几乎被打爆。哲学系系主任郁振华告诉《羊城晚报》记者,经过与李泽厚多次探讨,最后把研讨班主场参与人数扩充到100人。同时还设置了两个视频分会场,全部加起来参与人数达到200多人。
“我不做答辩会,不做记者招待会,最初设想是十几个人一起交流。伦理学的范围很大,不能求一次说完,没可能,真的要说,两年才能讲清楚。所以这次我希望明确提出几个问题,提示大家,也包括我,一起思考。”李泽厚说。
回应:
以“全球学术明星”为“假想敌”
为了这个四年多前的约定,李泽厚做了很多准备。“原来我想通过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讨论桑德尔,写一本回应桑德尔的书,但是在来之前就‘下笔不能自救’,先写完了。”
“先写完”的,就是李泽厚最新的著作——《回应桑德尔及其他》。在课前阅读准备清单中,他要求所有参与此次讨论班的学生,熟读桑德尔的《公正》。此外,还要细读他的《伦理学纲要》、《伦理学答问补》,以及《回应桑德尔及其他》。
桑德尔是美国著名政治哲学家和公共知识分子,被公认为“社群主义”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在西方学界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有圈内人觉得他的理论含金量并不高,有点像国内“百家讲坛”上通俗布道者。但在这几年,桑德尔却成了热得发烫的“全球学术明星”。
李泽厚曾公开表示,对于桑德尔的两本畅销书《公正》和《钱不能买什么》,他部分同意部分不同意。“他在这两书中,突出美国等(也包括中国)由市场经济(他赞成)走向‘市场社会’(他反对),即一切均可买卖,已无道德可言,对此深表忧虑。”
李泽厚认为,今天的市场经济打开了这个本能欲望的魔盒,有效地、充分地满足并制造出人的各种欲望,以至“物欲横流”。光用理性原则和道德律令,不讲情理结构,不能解决问题。弗洛伊德发现了超我对本我的压制。各种宗教教义和各种主义教条以理性律令来压制情欲。八个样板戏里无爱情,但今天重来,恐怕行不通了。
选择桑德尔作为“回应”对象,有点像赶时髦,又有点像树立假想敌。但毋庸置疑的是,李泽厚一贯坚持的对中国政治、思想、历史、文化的思考,使得他能准确把握国内哲学思辨的脉搏。而在学术界,只要他愿意发声,谁都想坐下来倾听。
桑德尔VS李泽厚
桑德尔:严厉批评功利主义。
李泽厚:我所讲的“伦理”与“道德”的区分就很重要。因为它包含了社会体制、政府作为与个体行为、内心状态的区分。桑德尔所举的许多事例恰恰没有作这种区分,因此就混淆不清。功利主义作为政府行为在许多时候是完全适用的;但作为个人行为的准则则不必然。这是因为,任何个体都生存在群体中,从而就维系社会生存的政府来说,为了保障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在必要时牺牲个体或少数,便不可避免甚至必要,并非不正义。边沁本来就是从政府应重公共福利这一角度出发来谈论的。我们不能把它当作个体行为的道德准则来推广。桑德尔所举人命、门牙、脚趾值多少钱的“功利”的例子便是这种误用的讨论。
桑德尔:自由、平等实质上是商品等价交换的自由、平等,市场经济带来了市场社会,一切均可买卖,造成对道德的严重损伤和丧失,便理所当然。例如反对富人重税,因为钱是自己辛苦赚来的,为何我必须交比那些“懒人”、“笨人”(赚钱少)更重的税率?这不公平,也就非正义。所以也反对社会福利,反对强迫医保和养老,认为这些都侵犯了个人自由,都违背了个人自由选择和决定的正义。
李泽厚:其实这些,马克思等人早就讲过了,而且讲得深刻得多。马克思主义早就指出,在自由平等的面罩下,作为商品出卖的劳动力受资本支配下剩余价值的剥削,揭示了大量所谓自由平等的虚假和伪善。这也就是新左派喜欢强调的“形式正义”(政治程序上的自由平等)与“实质正义”(经济地位上的不自由不平等)等老问题。在经济不平等上来谈双方自愿契约和个人自由选择与决定的“正义”,确实有些荒谬。根本的办法似乎是铲除经济上的不平等,彻底做到“分配正义”。在反自由主义的各种思潮、学说和各种活动中,迄今为止,我以为,仍然是马克思在理论上和毛泽东在实践上做得最深刻最彻底。他们作了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创造性的革命努力,结果如何,大家清楚。
桑德尔:某芬兰富翁超车被罚二十几万美金。新加坡的许多罚款也重,社会秩序便较好。对亿万富翁来说,二十几万也不算什么,但被新闻报道可能会丢面子,这有道德的杀伤力。
李泽厚:彻底的实质平等如经济平等很难做到。个人的天赋、体质、才能、品格、气质、经历、教育、遭遇等都不可能平等一致,从而经济上收入和开支的完全平等既不可能,也无必要。不能用某种抽象的正义观念、道德义务来对待这些问题,大千世界本就是一个千差万别而并不平等的多样性的组合体。
桑德尔:反对功利主义和左右自由主义,提出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的“共同善”(commongood)“好生活”(goodlife)的美德伦理
李泽厚:提出“和谐高于正义”,人际和谐、身心和谐、天人和谐(人与自然生态的和谐),它们作为“情理结构”、“关系主义”对现代社会性道德的“范导和适当构建”,才是维系人类生存延续的最高层也最根本的“共同善”和“好生活”,这才是“目的”所在。它高于是非明确、公平合理的“正义”,但又不能替代正义,而是在“正义”基础上的和谐。
李泽厚
湖南长沙人,生于1930年6月,1954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现为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西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著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中国(古代、近代、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等影响巨大。成名于上个世纪50年代,以重实践、尚“人化”的“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观卓然成家。80年代,李泽厚不断拓展其学术论域,促引思想界在启蒙的路径上前行。作为中国思想界的领军人物之一,李泽厚影响了一代知识分子。他提出的“启蒙与救亡双重变奏”命题,让人们对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激发了知识分子对启蒙的责任担当。
迈克尔•J.桑德尔(MichaelJ.Sandel)
美国哈佛大学政府系讲座教授,美国人文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当代西方社群主义(共同体主义)最著名的理论代表人物,哈佛大学“最受欢迎的课程讲席教授”之一。曾获英国牛津大学政治哲学博士,毕业后受聘于美国哈佛大学政府系,上世纪80年代初以其对罗尔斯正义论的批评而蜚声西方学界。主要学术代表作有:《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1982年)、《自由主义及其批评者》(1984年)、《民主及其不足》(1996年)、《公共哲学》(2005年)、《反完美案例:基因工程时代的伦理学》(2007年)等,其中大部分已被翻译成德、法、中、日等十多种文字。
桑德尔教授曾出任美国前总统小布什政府办公室顾问,并曾于2007年到访中国多所高校和科研机构。